画家洪健:上海这些地区在我的脑海中凝固成一种很浓的生活氛围


任何一种文化艺术的变化和发展,都离不开社会环境、经济环境和当地的人文历史。上海当年出现了很多中国以前没有的东西,如电灯、自来水、煤气等,它们的进入和使用改变了一代人的生活,进而带动了社会的变化,其中也包括审美。
随着中外贸易的逐步开展,西方文化进入中国,不可避免地使绘画艺术受到影响,比方说土山湾画馆的出现。那是中国早期西方美术教育机构,清同治年初(也有说咸丰年间的)上海天主教会在徐家汇土山湾地区设立孤儿院,同时并附设美术工场,其中的图画间就是土山湾画馆。当时西班牙传教士在此开设工作室,初次引进了较为全面和正规的西方美术教育体系,分出水彩画、铅笔画、擦笔画、木炭画、油画等科目。中国近现代著名美术家徐咏青、周湘、丁悚、杭稚英、张充仁等先后在此学艺,任伯年亦曾在该馆学习素描和速写,其中有很多人成为中国现代美术的先行者和启蒙者。

洪健 (金涛制图)
在此之前,明清时代的中国画以水墨为主,并不太讲究色彩与光影,在清代及以后,海派画家在这方面做了相当多的尝试与创新,这方面在一定程度上也对岭南画派产生了影响。而民国时期所出现的一些名画家,如刘海粟、朱屺瞻、徐悲鸿或林风眠、钱松嵒等也都可以归入“海派”。他们不是在西洋留学,就是在东洋学过艺术,中西文化的交融在他们身上得到很好的体现。因此,兼容并蓄、锐意创新成为海派的一个重要特征。
社会变化对艺术的发展和艺术样式的影响,在许多方面都会有所体现。举个例子,以前中国画装裱的形式基本以挂轴为主,主人将画轴挂在墙上欣赏,或将画轴卷起来收藏,朋友到家中做客时将画轴打开共同观赏。但按照现在的建筑样式和家居装修风格,家中挂一个卷轴的很少,画作基本以现代简洁的镜框装裱形式为主。
老一辈海派画家对我的创作有很大影响。我是20世纪60年代生人,1991年毕业于上海大学美术学院中国画系,结业于上海中国画院首届高级研修班。我学西画,小时候接受过传统花鸟与人物画的一些训练,也学习过设计。在接受多方面教育的过程中,渐渐将两种艺术理念融合。改革开放后的社会变化引起广大民众对审美的转变,自然而然也影响了我的创作理念。和很多画家一样,我所看到的或我的作品所表现出来的也是社会变迁的结果。

洪健作品
我近年来的画作基本有三个主题——上海故事、苏州河、上海的马路和建筑。这些作品反映了我10多年来对于上海历史文化的一些研究,以及对传统中国画在当下表达方面的探索。
2005年,我正好在找房子,想为自己买一间画室。我一直很喜欢上海的老房子,觉得它们带有一种情怀。在看房子的过程当中,我想我可以尝试画这个主题。我常年生活和工作在巨富长地区,周边的弄堂、各种各样的建筑都有自己的特色、自己的风貌,也非常有烟火气。2012年,苏州河沿线建筑开始拆除了,一些老建筑不复存在,于是我又创作了“苏州河系列”,留下我们这一代人对苏州河的记忆。我小时候很喜欢画图,经常到苏州河边上去写生,从外滩这边的建筑一直到浙江路桥一带的建筑,风格变化很明显,然后浙江路桥再朝西,建筑风格又不一样了。暑假里我总是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去发现那些建筑的规律。那时候上海人的生活,基本在马路边的摊头上,吃饭、乘风凉都在马路上,这一生活场景一直连到苏州河边以及河面的船民生活,那是一种互相衔接的过程,在我的脑海中凝固成一种很浓的生活氛围。
而我画建筑更在意的是对城市精神的表现。在建筑营造背后,是人对于环境、生活、历史、未来的想象、判断与编纂。上海的历史建筑风貌,无论是工业建筑,还是商业楼宇或居民住宅,都蕴含着鲜明的地域特色和海纳百川的精神实质。

洪健作品
我喜欢单纯的画面。我画下一栋栋夕照下树影摇曳的旧宅,一排排夜色中灯光迷离的老楼,这些场景在城市的许多地方都可以找到。我的画里很少有婆娑的人影,也没有去表达市井的喧嚣,我只是去体现城市中人的居住空间。
在我眼里,建筑是城市文明最重要的载体之一,也是城市人文历史长河中不可或缺的生命共同体,这是我对上海故事的叙述方式。而最美的建筑,应该是建筑在时间之上的,时间会给出一切答案。正因为这个,我一直试图保持着与历史与自我的对话。我画过杨树浦水厂、王伯群公馆、柯灵故居以及邬达克设计的建筑。面对这些建筑时,我有自己的考量与取舍。早在千年前,古人已懂得“在保留正面的平面的同时又取得所希望的深度”,确立了远取其势、近取其质的视觉逻辑起点,我借鉴古人画家的智慧并融入“海派”大师的技法,尝试表现建筑肌理的不同格致,并注重笔墨的表达,尽可能展示内省性的精神世界。我选取了我想要的,我喜欢让观众自己代入到画面中去联想、去发散。至于建筑周围的芸芸众生、滚滚红尘,就“让”给摄影去表现吧。
刚才郁镇宇问我,我把自己的作品归为哪一类,我想可以这样来回答:在我早期的绘画里,我用严苛规整的线面构成关系,以一种图像文献式的档案文本来表达上海;但近年来,我开始将绘画图式语言从二维平面的线面构成转换成三维立体的空间形塑,进而从建筑立面肌理的视觉表述转入建筑空间形态的情绪表现。我想我运用的色彩是克制的,这与我想呈现的上海气质相符,也与我重构处于时间之轴上的历史现场不断幻变的复合场景有关。我想我的画还是可以归类到水墨画当中。
一直以来,我们在水墨绘画里很少能看到关于都市的内容。上海大学传媒政策研究中心研究员孙绍谊先生有一个观点我很认同:都市景观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部可供反复解读的文本,对都市景观的充分理解必须建立在景观本身并不生产意义,只有通过人类的阐释与想象,某一特殊景观才与主体产生关系的认识基础之上。我希望自己的创作也可以成为一个对上海进行阐释与想象的有效通道。

洪健自画像
这使我想起我的朋友、文艺评论家徐明松先生关于画家营造“场景美学”的说法,他认为上海这座城市的“现场”,就是过去与现在在此交汇,文化的“包浆”衍生了丰富而独到的历史的考据与文学的想象。隐现在都市意象里的建筑因而不再显得冰冷,有了可触摸的温度。它们可以是李欧梵先生独特的社会学观察与城市记忆,可以是张爱玲笔下深具蛊惑力的“欲望城市”,也可以是画家在当下消费主义时代背景下蓬勃而起的都市新景观。这些,都是“海派”含义丰富的底色中的部分。
在上海,很多画家生于斯长于斯,有着各自关于城市的宝贵的记忆。许多画家正在依托“场景美学”的营造,将上海故事的视觉表述系列化,从而形成开放性的叙事结构。许多作品并非机械化写实的绘画作品,而是具有强劲的历史与文化的张力。我期待看到更多作品来更用心地解读“上海故事”乃至海派精神,对于城市未来发展的构想,或许也能在艺术品中找到。
(作者系上海中国画院美术馆主任、画家)
原标题:《画家洪健:上海这些地区在我的脑海中凝固成一种很浓的生活氛围》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栾吟之 图片来源: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来源:作者:洪健